那一夜夜宴，暖黃燭光融了，燭淚淒迷遍染燈座，裹上一層血色紅淚。燭火湮沒化作一縷青煙，晨風卷起清涼，吹散了。滿眼血絲的侍女站了一夜，燃了一夜的燈籠在少女的手中燒透了，微弱搖曳著最後一絲氣息。天至將曉，交錯了晨光熹微與月色皎潔，侍女們扶著自家主子，各自離去。

那一夜，華軒看著碗裏幾乎堆成小山的赤橙青綠，面上也變得赤橙青綠，那迎面而來的油腥如同隔世怨念化作的濃重濁氣，胸中翻滾，幾欲嘔吐。華軒謊稱身子不甚爽利，早早便離了席。同是狐妖的青縭便也好奇，為何一只狐貍吃不得油腥？

暖風滋生了謠言，那荒謬的語言，在風中受到滋潤，如初春雨後茁壯而生的春筍。人類的口與耳便是那風言風語的手與足，人類有限的認知卻聽不到智慧的呼喚，被謠言篡改地幹凈，他們有限的智力為風言風語提供了養料，他們以為自己是一段故事的旁觀者，他們卻不過只是謠言瘋長的基料。

一段毫無根據的傳言很快在沈府之中產生傳播，很快，真的很快。不過才一日，他們便將這個故事補充的手腳俱全，城西的說書人將《西廂》放下，扶了手中白扇，驚堂木一拍，講一出《游園》，博得滿城彩。

說書人目眥微瞪，白扇拍了掌心，飲一口香茗，口中清喝：“呔，故事還要從三年前那樁天降奇緣說起。話說那日，沈家大公子沈自壽沈大公子與那沈家二公子沈自祉沈二公子，同出了沈家，那時沈家可不比如今，給位看官，你們可還記得那個淹沒在一眾商家之中的沈家？那一日，正是晌午，大公子與二公子二人便去了臨近一家飯莊，準備隨意用點飯菜。”

“可巧，當日這沈家二夫人當時還是白家小姐，便也在這家飯莊之中。百年行商的巨賈白家，這一家的大小姐可巧，那日就還沒帶上飯錢，取了發上珠釵。那小二的不識貨，上好的東珠發釵，還將人家大小姐罵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。”

說書人說著，口中嘖嘖做聲，五官幾乎糾在了一處，滿是惋惜。座下聽客亦是滿面惋惜，口中罵著：“蠢材”、“蠢蛋”、“傻子”。

只是，想來那百年行商的白家也只是青縭一人，變化了做起了人間商人，那一場初遇究竟是偶然抑或是有意為之，便不得而知了。

停了一會兒，便又是驚堂木一聲，靜了全場，說書人繼續：“後面的事兒，大家也清楚，沈二公子英雄救美，美人傾心以待。白家白老太爺膝下便就這麽個女兒，一起便將整個白家嫁了過來，才有了今日沈家！”

說書人一聲嘆息，回腸百轉。

“預知後事如何，且聽下回分解！”說到這裏，那熟悉的落幕詞又傳入了耳中，聽客們卻是不高興了，滿心期待會是個新的故事，卻不料依舊是這陳芝麻爛谷子，激動起來，便連不知何處尋著的臭雞蛋也直直往說書人面上砸去。仔細一看，竟是自帶！這年頭，說個書，就有那麽些人，揣著些臭雞蛋，找著機會便可勁地砸。自然，有的被砸的總比無人問津的好，是吧。

說書人無法，貓腰躲了雞蛋，卻沒躲得芹菜，將那白扇便做驚堂木拍在桌上，頭上頂棵綠油油脆生生的芹菜，摘一片菜葉放在嘴裏品了品。“呸”地一聲吐了，滿臉嫌棄：“多謝各位看官賜菜，今日小可，便可就著這一碗芹菜下酒。”

便是這般說著，說書人無法，只得繼續。

“這便是一段天賜良緣，壞就壞在，近日裏，出了個二小姐！這位二小姐，一襲紅衣美得一如晚霞萬裏，年方十四，可做蓮上舞．．．．．．”

蓮上舞三字一出，便是滿室嘩然，打斷了說辭。說書人尋了一處太師椅坐下，聽不得下首議論，只是嘈雜惹人心煩，喝止。

“這位小姐，那一日夕陽，踏蓮而來。只是這位小姐，並不姓白，卻是姓華。當年白家太爺可是說了，膝下僅白青縭此一女。這位華小姐，便如天女，誤落凡塵。同是遇上了沈府。”

“亦有一種說法，這華小姐並不是青縭小姐親妹，卻是青縭小姐尋來給自己夫君做妾的。這些年，沈老夫人逼得急了，白小姐便安排了這麽一出，養了一位孤女在家，好生教習著，待瓜熟之時，做了沈二公子媵妾。”

“為何不是去做沈家大夫人？”座下昏暗，說書人看不清那異議之人相貌，卻是嗤笑。

“蠢材！沈家就這麽兩位公子，大公子乃是庶出，二公子才是嫡出，日後繼承沈家的不是長子便是嫡子，二位公子之間定有一場惡戰。而，華小姐雖說不是白家女兒，嫁妝亦是少不得。二夫人聰慧，怎會平白幫了大公子？！”

正說著，一碗瓷盞就著半盞茶水，扣在面上，順著顏面滑落下來。白瓷跌落，綻開一朵白蓮，那清脆的一聲，說書人不曾聽見。那如火一般的少女，落荒而逃的背影，為那一日的茶館增色不少。

也為那段本就無人知曉的故事添料不少。

“小姐，你說青縭殿下．．．．．．嗯，我是說大小姐啦，”小燈錘了一下自己的腦子，吐出半點香舌，恁的嬌俏，“你說大小姐有沒有可能真的有這種打算？”

華軒白了她一眼，卻不回答。腳下風動，落葉揚塵，走得快了些。

“小姐，小燈以為，真的有可能吶。你想想啊，現在大小姐最怕的就是你把她帶回去，若是連你也心甘情願留在這裏，如此一來，大小姐便要安全的多！”

華軒不理她，小燈一張小嘴兒卻仍是喋喋不休的說著。向來說不來什麽漂亮話的小燈，並不期望自己能一語驚醒夢中人，即便只是稍稍撼起華軒絲毫的離意便也是好的。

這座城，彌漫著不祥的氣息！自跨入這座繁華的揚州城那一瞬間，小燈便感受到了，這座城，交織著死亡與血腥，化作粘厚濃重的鮮血氣味，縈繞不斷！緊緊糾纏著小燈，是難以掙脫，柔軟卻堅韌的一道桎梏，小燈只覺著透不過氣來。

風揚起發絲，發間銀鈴兒發出清泠的碰撞聲，那是一曲死亡的哀歌。

吶，小姐，你不知道的吧，死期將至的植物們，多少都有些預感的。可是，這是天道，掙脫不掉的。可是華軒小姐，唯一願意聆聽我們這些細小生靈的大人啊，惟願您，惟願您，能夠敲碎被寫就的命盤，不要死，僅僅只是不要死就好了。

早已失去理智的天道啊，倘若你還能聽見半分，請滿足我這微弱的請求，若是你聽不見，那麽請你再昏庸一點，閉上你那早已混濁的雙目，撤去註視在我們的殿下身上的那一道目光，讓她離去！

“小燈！我不是庶女，和青縭一樣，我與她同母所出，身份並不比她低上半分。哪怕她是父親眼中的繼承人，也是如此。她憑什麽要求我去給她當陪嫁的，媵妾一說，簡直荒謬！”打斷小燈口中喋喋不休，華軒不知這種謠言從何而來，卻也氣的嬌顏青黑。

只是，這人間的嫡庶一說，便如妖界的血統之說。九尾高貴，火狐卻也差不了太多，便是擁有半九尾血統的火狐，自也無人敢說出些混賬話來。饒是如此，卻也沾個血統不純在那兒，華軒自然恨這般將血統一說擡上臺面上來說的。半火狐血統的九尾白狐與半九尾血統的火狐，若認起真來，不過是五十步與百步，同父同母的還敢有人說出媵妾這話來。

所謂媵妾，乃是人界男子三妻四妾這四妾之一，元夫人陪嫁抑或是說隨嫁而來的同族庶妹或是丫鬟，雖是比之其他姬妾高貴些。看在華軒眼裏，卻是低賤到了泥地裏！

華軒說著，手中脫出一團火焰，直直便拍進水裏。碧綠水中升起一團橘紅火光，轉瞬便湮沒，消失在粼粼波光之中。

“小燈，你怎麽了？”直到這時，華軒才註意到小燈。

小燈面色凝重，直勾勾望著那一片湖水，不言，不語。華軒卻懷疑，又是自己嚇著了她，畢竟她是一株輕易間便會消弭在火海之中的弱小植株。左右看了無人，華軒正想著，怎麽去哄，一個不慎卻被小燈緊緊抱住。

她不知道，小燈真的很害怕，很畏懼死亡的控攝。可小燈怕的，從來不是華軒手中那溫暖的火焰，那團火焰是夜色深沈中最溫暖的顏色，是的，她不怕。

“餵，”華軒輕笑出聲，小燈發間染了花香，是鈴蘭草的花香，華軒推了推，說道，“什麽時候，學的和紫藥一個德行？”

紫藥那家夥啊，每次出現都是仗著身形，將華軒攬在懷裏，又摸又嗅的，明明紫藥她自己才是周身充斥著花香的花妖。

直到，那個細小的軀體，躲在華軒懷裏，發出細微的顫抖。

“這個懷抱，果然是溫暖的，便如想象中的那般。”小燈在心中輕嘆，眼中沁出一滴淚花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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